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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了万玉,村子里安静多了,少了很多歌声。有时候好像听到了隐隐的尖啸,仔细一听,不是万玉,是风声。
万玉就埋在天子岭下。我后来上山砍柴,几次从他身边走过。清明节的时候,我看见那一片坟地里,他的坟最为热闹,坟头的杂草都被拔去了,有很多纸灰,有残烛和残香,还有一碗碗饭作为祭品。我还看见一些面熟和面生的妇人,村里的和远处来的,去那里哭哭泣泣,有的还红了眼睛。她们哭得一点也不躲闪,一点也不忸怩,其中张家坊一位胖妇甚至一屁股坐在地上猛拍大腿,把万玉嚎啕成她的肝她的肺,痛惜她的肝和肺穷了一辈子,死的时候自己只有三颗蚕豆。这几乎是一次女界自发集会。我奇怪她们的丈夫都不来干涉这种眼泪。
复查说,他们都欠了万推匠的工钱,不会说什么的。我想,也许还有另一个原因吧?他们觉得万玉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同自己的女人不会有什么可疑关系,不再值得提防,不必同他计较。
龙(续)
马桥人的龙有鹿角,鹰爪,蛇身,牛头,虾须,虎牙,马脸,鱼鳞,等等,一样都不能少。这些龙画在墙上、镜上,柱上,梁上,或者雕花床上,还得配上波涛和云彩,海陆空一应俱全。这样看来,龙根本不是一个什么动物,与远古时代的恐龙也完全没有关系。龙是一种中国式统合和融会,是所有动物的集大成,是世上所有生命的概括抽象。
龙只是一种观念。一个面面俱到无所不能的象征。有史学家认为它是远古各个部落图腾的融合之物,似乎言之成理。
把船做成龙形,就成了龙舟。我在马桥当知青的时候,因为“文化大革命”,五月端午赛龙舟作为旧风俗也受到批判和禁止。我只听村里的人说,以前赛龙舟十分热闹,罗江两岸的人总要争个高下,输了的一方上岸以后,每个人都要以裤子包住脑袋,受尽人们的百般嘲笑和羞辱。我还听说,当时的龙舟都是用桐油刷上七七四十九遍,动手造船之前烧香拜神种种繁文缛节不说,造好之后不能雨淋,不可日晒,也不得轻易下水,到了比赛的日子,鼓乐大作,由年轻后生抬往比赛的起点。即便就是沿着江边走,也是船坐人,不能人坐船的。
我问为什么要这样颠倒。
他们说,要让龙舟歇气,养足精神,不能累着了。
在这个时候,龙又成了一种动物,而且是个气力有限的家伙。
打车子▲
“打车子”是铁香的说法,指男女床上之事。这是仲琪偷听到的,传开以后让人们笑了好一些时日,后来也成了马桥的习语。
汉语中关于食欲的词并不缺乏。表示烹调方式方面,有蒸、煮、炸、炒、爆、熘、煎、炖、腌、酱、卤、焖等等;表示口舌动作方面,有吃、呷、吸、嗍、吞、舔、嚼、咬、含、吮等等;表示味觉口感方面,有甘、辛、咸、苦、辣、酸、鲜、嫩、脆、滑、麻、清、醇、酥、粉等等。比较说来,同是生理的一种需要,关于xing事的词似乎就少得多,完全不成比例。孟子说“食色性也”,语言遗产把孟子这个观点抹掉了一半。
当然还有一些所谓下流话。这些话大多是一些劣制品,大路货,是随处可见的口腔排泄物,虽然数量并不算少,但毛病似乎太明显。一是彼此雷同,互相重复,了无新意;二是空洞无物,粗略笼统,大而无当,类似政客们的国事演讲,或是文士们的相互嘉许。更重要的是,这些话大多是借用词,文不及义,辞不达意,全靠临时性默契来将就,给人张冠李戴指驴为马的荒唐感。“云雨”、“**”、“打豆腐”、“做白案”……全部类如黑帮暗语。人们不得已这样说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有了黑帮们心虚闪避的表情,已经在语言伦理中把xing事视同黑帮罪恶——某种怯于明说也怯于细说的勾当。
这些语词无疑是人类性感粗糙化、公式化、虚伪化、鬼鬼祟祟化的结果。两xing交流过程中的涌动和激荡,来自身体深处的细微颤动和闪烁,相互征服又相互救助的焦灼、顽强、同情以及惊喜,暗道上的艰难探索和巅峰上暴风骤雨似的寂灭之境迷醉之境飘滑之境……一切都隐匿在语言无能深入的盲区。
一块语言空白,就是人类认识自身的一次放弃,一个败绩,也标示出某种危险所在。语言是人与世界的联结,中断或者失去了这个联结,人就几乎失去了对世界的控制。在这个意义上,人们完全可以有理由说,语言就是控制力。一个化学实验室,对于化学专家来说,不过是一块熟悉的菜园子;对于毫无化学知识的人来说,则不啻于危险无处不在的可怕雷区。一座繁华城市,对于本地市民来说,是无比方便和无比亲切的故土;但对于毫无城市经验的乡下人而言,无异于处处隐藏着敌意或障碍的荆天棘地,让他们总是摆脱不了莫名的惶恐。其中的原因十分简单:一个难以言说的世界,就是不可控制的世界。
社会学研究过一种“边际人”,大多指从某种文化进入另一种文化的人,比如进入城市的乡下人,远离母土进入他国的移民。语言是这些人遇到的首要问题。不管他们是否有钱,不管他们是否有权势,只要他们还没有完全掌握新的语言,还不能对新的环境获得一种得心应手的语言把握,他们就永远摆脱不了无根之感,无靠之感,无安全之感。阔绰的日本人到了法国,其中有一些会患上“巴黎综合症”。勇敢的中国人到了美国,其中也有一些会患上“纽约综合症”。他们有限的外语,不足以使他们融入异乡的冷土。他们的阔绰或勇敢,不足以让他们免除莫名的焦灼、紧张、惶乱、心悸、血压升高、多疑和被窥视幻想。任何一段邻居或路人不可懂的对话,任何一个他们无能命名的器物或景观,都可能暗暗加重他们的心理压力,成为重重包围他们的疾症诱因。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中的很多人常常把自己关闭在清冷寓所里,对外界作一次次临时性逃离,就像xing交时要避人耳目。
人并不怕展示自己的身体。在洗澡堂、体检室、游泳场甚至西方某些国家的裸泳海滩,人们没有感到什么不自在。人只有在xing交的时候才感到关闭窗帘和房门的必要,像一只只企图钻进地洞的老鼠。形成这种差别当然有很多原因。在我看来,其中一直被忽略的原因,是人们对洗澡、体检、游泳一类活动有充分的语言把握,也就有了对自己和他人的有效控制,足以运作自己的理智。只有当人们脱下裤子,面对性的无限语言盲区,不安全感才会在不由自主的迷惑和茫然中萌生,人才会下意识地躲入巢穴。他们在害怕什么。与其说他们害怕公共礼教,毋宁说他们在下意识里更害怕自己,害怕自己在性的无名化暗夜里迷失。他们一旦脱下裤子,就同样有焦灼、紧张、惶乱、心悸、血压升高、多疑和被窥视幻想,如同他们投入了一心向往的巴黎或纽约,但要把寓所门窗紧紧关闭。
统计表明,“边际人”的犯罪率高,精神病人多。语言把握之外的陌生世界对于边际人来说,是知识力所难及的混沌,最容易瓦解他们的意识和断判力。同样,性的语言盲区也最容易让人出现失常。这也许是性历险的强烈诱惑所在,当然也是色yu为祸的前提。美人计在很多时候可以动摇强大的政治决议、经济谋略、军事格局。一夜风流可以在很多时候消解理智,把当事人轻易抛入险境——就像在马桥人铁香身上发生的情况一样。
事情也许是这样的:
(一)铁香并非不惧卑微和贫贱,但自从发现三耳朵以后,她突然有了一种拯救欲,一种用自己身体创造奇迹的强烈兴趣。如果说她以前曾轻易征服了好几个体面男人,那么过程重复令她乏味。她天生胆大,渴望冒险,于是在三耳朵那里看见了新的战场,看见了更富有挑战性的使命。她此时不再害怕卑微和贫贱,恰恰相反,正是卑微和贫贱迷醉了她,再造一个男人的光荣感使她心潮难平。
(二)三耳朵做过很多人所不耻的恶行,比如向父母动武,同兄弟打架,从不在村里出工,偷过队上的化肥,还爬过女厕所的墙头等等,铁香以前也对这些事嗤之以鼻。但后来她更愿意把这一切归结于自己的魅力。马桥的瓜果都要因为她而腐烂,马桥的畜生都要因为她而癫狂,三耳朵难道不会因为她而胡作非为吗?三耳朵,不,她现在更愿意叫冤家,她的三冤家——其实不乏侠肝义胆。他为盐午上学的事两肋插刀就是一个证明。如果不是他一直为她发疯,如果他不是被单相思搞得心猿意马,他会闯下那些祸吗?想到这里,她有一种恍然大悟之感,既有洋洋得意,也有暖暖的感动侵入心田,身体不由自主地一阵颤抖。
(三)所谓“强X”事件以后,铁香问心有愧,想对三耳朵有所补偿。因此,对方回村把她打得鼻青脸肿,她不但没有怨恨,反而有一种偷偷的释然——两下算是扯平了。特别奇怪的是,她甚至从伤痛里品尝到甜蜜,品尝到了对方一如既往的狂爱。她相信,一个男人只有爱得发狂,才会在绝望之余产生仇恨和暴力。本义以往对她再冒火,也很少动手,通常只是砸点家具以后就背着手出门。文化馆长和照相师傅也对她有过失望,但他们更不会打人,拍拍手就溜得无影无踪。这种宽松和不了了之简直让她愤怒,不能让她找到真正男人的诱惑力。相比之下,她是多么喜欢藤鞭和棍棒,多么迷恋男人用一道道伤痕在她身上留下的猛烈关注和疯狂欲望。好几次,她自己也难以置信,她的***就是在挨打的时候轰隆隆涌上来了,烧得她两颊通红,两腿不停地扭动。
何况三耳朵对她痴心不变,不时送来女人用品。她把那些东西偷偷藏起来,不时翻出来看一眼,把情夫和老公在床上的天壤之别暗自思忖一番。
终于,她在一个夜晚走了,再一次投向马桥人“打车子”这个符号所代表的巨大语言空白。
打玄讲
万玉死了之后,学哲学模范的帽子轮过很多人,最后轮到罗伯的头上。据说这是公社领导指定的:一定要培养一个老农典型。
队上安排我给他写经验发言稿,写好后还要一句句读给他听,引导他背下来,再让他去公社或县里的大会上发言——那叫做“出哲学工”。干部们说,万玉以前到公社里没有讲好哲学,罗伯年纪大,资格老,有话份,在渡槽上还英勇救人,大家对他的先进事迹肯定会满意。
复查偷偷交代我,说罗伯是远近有名的老革命,只是脑子有些糊涂,一开口就有点十八扯,牛胯里扯到马胯里,事先不得不防。你一定要让他把发言稿背熟。
我后来才知道,要让罗伯作哲学报告时避免十八扯,实在是困难重重。他讲着讲着就脱离了讲稿,好容易背熟的东西忘了个精光,萝卜白菜桌子板凳一搅和,就不知讲到哪里去了。我有时候想等待他自己找到回路,后来才发现他总是越扯越远,越远越欢。他一辈子没有收过婆娘,甚至从来不近女色,但这并不妨碍他嘴里经常有些不干不净的歇后语:满妹子咳嗽——无谈(痰);满妹子看**——无心;逼着满妹子下崽——霸蛮……这么多的“满妹子”与哲学实在不大合拍。
他从我的眼神里看到了问题,眨眨眼:“猪嬲的,我又讲错了么?”
他越排练越紧张,到后来索性一开口就错:“首长们,同志们,我罗玉兴今年五十六岁……”
需要说明的是,这其实不算错,但根据党支部的安排,我把他的年龄从五十六提高到六十五,是为了更加突出他人老心红的优秀品质。六十五岁的人冒雨抢收集体的谷子,与五十六岁的人冒雨抢收集体的谷子,哲学意义当然不一样。
我提醒他六十五,记住,六字开头。
“你看我这张嘴。唉,人老了,活着还有个什么用?”他不顾我的暗笑,悲哀了一阵,望望天,定下心来,重新开始:“首长们,同志们,我叫罗玉兴,今年五十……”
“还是错了!”
“我叫罗玉兴,今年……五……”
我几乎绝望。
他有点生气。“我就是五十六么!哲学就哲学,改我的年龄做什么?我年龄碍哲学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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