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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很明白,魁元犯事了,进去了。
我又气又恼,如果魁元那家伙眼下在我面前,我恐怕就忍不住要破口大骂拳脚相加。不过事已至此,虱子上身甩不脱,我面子再要紧,也只得硬着头皮帮一把吧?首先,我得打探清楚拘留所在何处,包括弄清楚省所与市所的区别,还有看守所与收容所与收审所的区别等等。在那一刻,所有在电话里回答我的熟人,都有点支支吾吾,好像电话这一头已经是不三不四的囚犯。他们对我的耐心解释也吞吞吐吐,似乎我隐下了重大案情,他们碍着情面也就不深问了。我还把他们当傻子呵?
然后,我去单位上开具可能有用的证明,带上钱,带上雨衣,直奔风沙滚滚的郊外。因为摩托跑得太急,我在路上两次被交警拦住罚款,待找到拘留所,天已经黑下来,人家不办公了。我只得第二天再去,赔上很多笑脸和好话,拿出香烟敬献恩主,模仿各种方言向每一个大盖帽套近乎,这才获准挤过人群,进入办公室,与一位操四川腔的女警察说上了话。我总算明白了,魁元的案情是这样的:在码头聚众赌博——虽说属于严打范围,考虑到他情节还不算太重,加上监房人满为患不堪拥挤,警方对这样的人也可作罚款处理。我对这最后四个字喜出望外,用四川话连声道谢。
我带去的钱不够,只好回家再取钱,总算替他交足罚款、生活费、教育资料费等等,把他领了出来。领人之前还有一个小小波折:大概是因为囚犯太多,登记有误,监管人员不知道他关入了哪个监仓。他们忙不过来,让我干等了两三个钟头,最后有些同情我,让我破例进入监区,一个个仓号自己去找。我看见两大排灰色的铁门一直排向远方,每张门上都有一个小小窗口,挤满了面孔,或者说,是从各个角度拼挤出的一个四方块,布满诸多眼睛,其紧密程度超过了刚出冰库的方形肉砖。我被这些眼光咬住,被他们满怀希望地期待。我从第一号仓开始,费力地要求每一块方形肉砖暂时分解一下,裂出一条缝,让我能朝**里大喊一声“胡魁元”,然后把耳朵凑上去,静听**里的动静。我听到了嗡嗡嗡的嘈杂声音,嗅到了尿和汗的酸臭,还有自己一次次失望——无人应答。
二十几个窗口都喊过了,一直喊到我喉头开始裂痛之时,一声细弱的应答才从似乎很遥远很遥远的天边飘来,成了铁窗对我若有若无的耳语。我十分奇怪,每间仓号最多也就二三十个平方吧,如何声音来得这么远?如何像来自铁窗那边无限深远的另一个天地?
“呵呵呵……”他好像被什么人掐住了喉管。
他从警察那里领回了拉链失效的黑皮包,向警察说了很多痛改前非的话,就不再吭声了,怯怯地坐上摩托后座,偷偷打量我的眼色。一直跑了几公里之后,我才觉得身后这个人挪了挪脚,臭味被风吹散了一些。
回到家里,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令他站在门口不要动,不要坐,不要沾任何家具,立即脱衣进浴室,所有衣物也由我妻收成一大包塞进洗衣机。
果不出所料,我妻已经发现了虱子和臭虫,还发现了衣上的血迹,在洗衣机那边惊叫起来。钻出浴室的魁元不好意思地咧咧嘴,一边梳头一边说:“镜子呢?”
我指了指镜子的方位。
“运气不好,这次进了个民主仓……”
我没听懂。
“不死也脱了层皮。”
“什么民主仓?”
“你不晓得民主仓?”
“我没犯过法,怎么会知道?”
“就是……就是……大家民主呵。”
“什么意思?”
“一民主就虱子臭虫多,就打架,就放血。”
我还是没有听懂。
他开始吃饭了。他说,在牢仓里最享福的是牢霸,一般来说,牢霸吃饭时有人打扇,有人献歌,有人递毛巾擦脸。饭菜来了首先也由牢霸挑着吃,当然是把肉片一类好东西挑着吃了。然后由牢霸下面的“四大金刚”或“八大金刚”吃,再挑一轮。最后留下的残汤剩饭,才是其他小人物的伙食。牢霸要睡觉了,最好的地方就是他的。牢霸想看女犯了,窗口就由他一个人独占,还得有人在下面扛着他,让他爬到窗口的高度。有时候搭梯的人一扛就是两小时,累得两腿发抖,一直肿到脚跟。
初来者不服还不行。根本不用牢霸动手,金刚们或者想晋升为金刚的人犯早就打你个半死。这叫先吃一通杀威棒。再不就搞一搞假揭发,他们拿一根钉子或一块刀片,向管教人员揭发你违反监规的罪行,害得你因此戴上脚镣或者脚枷,过得生不如死。有意思的是,他说牢霸虽毒辣,但凡有牢霸的仓,倒也让人活个安分,一般来说事事有领导,有安排,不会打群架,也比较干净卫生,比如毛巾挂得整整齐齐,被子叠得次一次二,让管教干部看得高兴。人犯最怕的是民主仓,牢霸还没产生出来,或者一个窝里两三个牢霸还未决胜负,在那种情况下,哪还有人过的日子?一句话不对,就喊打,就一场混战。民主个把月下来,能够留着眼睛鼻子出来,留着手和脚出来,就算不错啦……
魁元摸着至今还留着的脑袋,心有余悸地说,他这次蹲的仓不在前,不在后,偏偏是个民主。里面有四川的一伙,有广东的一伙,有东北的一伙,已经打了“三大战役”还没有结果。管教干部给几个带头打架的加了脚镣,还是不解决问题。他在那里天天担惊受怕,没有睡过一次好觉。
我冷笑一声:“你坐牢还很有经验呵?”
他急急地分辩:“没有,没有,我是最守法的,人家的钱掉到我面前,我都不敢捡。”
“是几进宫了?”
“第一次,绝对是第一次。我讲假话就雷劈火烧好不好?牢里的一些事,我也是以前听盐午哥说的。”
我不记得这个名字。
他很不理解:“你连盐午哥都不记得了?董事长呵,大老板呵,就是盐早他弟呵。对了,那时候你还同他耍过球的。”
提起盐早,我就想起来了,盐早好像是有这么个弟弟。我刚到马桥的时候,他还在读书,后来听说他在一座戏台上写过什么反动标语,还因此坐过牢——那时我已经调走了。我终于发觉自己的记忆力越来越糟糕。
白话
这个词有三个意义:
(一)指现代汉语,与文言文相对的一种口语化语言。
(二)指不重要甚至是不可较真和坐实的闲谈,说着乐一乐而已。甚至是一种欺诳,比如“捏白”。在这里,“白”显然远离了“平白”、“明白”的所指,凸现了无实效、无意义以及非道德的品格,充其量是一些“说了也白说”的戏言。
(三)在马桥语言中,读“白”为pa,去声,与“怕”同音,充当“怕”字声符最为准确。所以在这里,白话也是怕话,在很多时候是指神怪故事和罪案故事,能给听众一种刺激和享受。
马桥人说白话,如同四川人的摆龙门阵。这种活动多在夜晚或雨天进行,是消闲的一种方式,使我不得不怀疑,中国的白话文一开始就是在这种阴沉的茅檐下萌生,根植于一些奇闻异录寻常取乐的话题,甚至是一些恐怖话题。庄子把小说看做琐碎浅薄之语,汉代班固把小说定义为“街谈巷语道听途说”,大体上接近这种状况。从魏晋时代的《搜神记》到清初的《聊斋志异》,作为白话文的一脉相传,也确实是充满着荒诞不经的神魔和奇案,一次次打击听众怕的神经。在这里,没有经邦纶国的兼济,也没有清心寡欲的独善。与文言文不同的是,白话从来不被视为高贵的语言,从来没有引导激情和指示精神终极的能力。
白话几乎只是一种日常消费品,一种市井语。它在近代以来受到西方语言的改造,获得自身成熟而完整的形态以后,并没有改变很多人对它的价值歧视——至少在马桥人的词典里,至少在九十年代以前,白话就是白话,明白的话就是白说的话,捏白的话。它仍然与任何严肃宏大的主题无关,仍然只是“街谈巷语道听途说”的代名词。马桥人还没有感到有一种紧迫的必要,要用新的命名,把上述“白”的三种含义清晰地区别开来,走出概念的混沌。也许,他们自认为是一些卑下的人,一些无知无识的粗人。他们只能进入一种低俗而无效的“白”,进入语言的坠落——无异于对自己作了一次语言的降罪和放逐。在他们看来,真正的知识似乎得用另一种深不可测的神秘语言来表达,不可能由他们来表达。
在他们的猜测里,除了先人遗落下来的零星言词,那种语言也许已经消失。那种神示的语言也许隐遁于巫公的符咒,梦婆的癔语,隐遁于大自然的雷声和雨声,而他们不可能懂得。
他们很瘦,肤色很黑,骨节很硬,眼珠和须毛发黄。他们出让了语言的最高治权,出让给他们不知道的人,然后埋头走完自己的生存。不幸的是,我的小说尝试,我青年时代最重要的语言记忆,就是从他们白话的哺育下开始,来自他们夜晚或雨天,来自三五成群的人们蜷缩着身子,乐滋滋交流的一些胡说八道。因为这个无法更改的出身,我的小说肯定被他们付之一笑,只能当做对世道人心毫无补益的一篇篇废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感谢他们的提醒和蔑视。不管我是多么喜欢小说这种形式,小说毕竟是小说,只是小说。人类已经有了无数美丽的小说,但世界上各种战争说打就还是在打。崇拜歌德的纳粹照样杀人,热爱曹雪芹的政客和奸商照样行骗。小说的作用不应该被过于夸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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