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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畜生,老子打死你!”校长大怒。
“你现在打得赢我。等你老了撑着棍子走我屋门前过,我就要把你推到坎下去!”
他预告到很多年以后的胜利。
校长舞着扁担追出老远。
校长当然追不上,不一刻,雄狮这个肉球已经滚到对门岭上,在那里叉着腰继续骂:“李孝堂你这个死猪,你的毛鸟鸟出来了呵……”
他指名道姓骂校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摸清了这个名字。
当然,他不可能再读书了。旁人都说,志煌从来不管教他,才养出来这样一个祸害。哪是个学生?一条狗也要比他听话得多!
他后来经常到学校去看一看,远远地看同学们齐声朗读、做操或者扔球。要是原来的同学看见他,他就做骑马的样子,“冲呵——嗒嗒嘀——”一跃一跃地跑远,好像自己正玩得高兴,对学校里的一切不以为然。
一天,他在岭上与另外几个娃崽玩沙子,因为霸占了一个装沙子的烂套鞋,被其他伙伴忌恨。几个娃崽决心报复,便在村子的水井里拉了一堆屎,然后一齐栽赃,说是雄狮拉的,叫叫喊喊地到大人们出工的地方报告。大人们一听都很生气,水水的脸上也挂不住,红一块白一块,冲着雄狮大骂:“你一天不闯几个祸就皮发烧是不是?”
“我……没有。”
“你还犟嘴!人家这么多人都看见了,人家不是瞎子,眼睛夹的不是豆豉。”
“我没有。”
“没有水吃了,你去挑?各家各户的水都由你去挑,到江里去挑!”
“我没有!”
“你还不老实?”水水甩出响亮的一耳光。雄狮晃了晃,脸上顿时出现红红的几个手指印。
眼看着水水还要动手,周围的几个妇人出来劝说,算啦算啦,娃崽们不懂事,总是这样的,打是要打几下,也莫打太狠了……这些劝说反而激发了水水的恼怒,反而成了一种压力,水水不更加义愤不更加凶狠些就没法与大家区别了,就不值得大家规劝了,事情就没有个像样的结局了。她必须挽起袖子才能对得起这种压力。啪,啪,又是两记耳光声爆出来,不像是从人脸上发出来的声音,倒像是从破木桶上发出的声音。
雄狮咬紧嘴唇,盯住母亲。眼里有泪光浮动,终于没有流出来,停了停,反而渐渐地消退。
这一天,他晚上没有回家,接下去的第二天,第三天……他还是没有回家。志煌和水水两口子到岭上满处找,村里的人也帮着找,直到大家都差不多绝望了,张家坊一个采药的老人才在岭上一个洞里找到雄狮。他睡在一个茅草窝里,已经形同野人,脸上除了两只间或一闪的眼睛,全是泥污,身上的衣服破碎成一条条的烂布。整整十一天,他就是靠野果子、草叶以及树皮为生,以致后来他被人们接回家里,水水给他煮了两个鸡蛋,他只吃了一口就做出龇牙咧嘴的奇怪模样,不再吃了,跑到外面坐在树下,直愣愣地看着大家,顺手揪下旁边的草叶往嘴里塞。周围的人大惊,放着煮鸡蛋不吃反而吃草,这不变了个畜生么?
大概是因为有过这一段经历,雄狮在轰隆一声巨响中消失之后,水水神思恍惚,好一段时间里不能相信儿子已经没有了。她还是往山上跑,在岭上声嘶力竭喊儿子的名字——以为他还藏在哪一个山洞里。直到人们实在没有办法了,把一直没有给她看的一个指头,小半只脚,还有两碗碎骨肉屑向她展示,她才眼球可怕地暴突,晕了过去。
等她醒过来,有妇人对她说:“你要往宽处想,到了这个地步,只能往宽处想了。你雄狮走得早一点也好,不是活了个贵生么?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天天都是耍,刚刚耍得差不多了就走了,一无病二不痛,是他的福气咧。你还想以后他遭孽呵?”
“贵生”是指男子十八岁以前的生活,或者女子十六岁以前的生活。与此相关的概念是“满生”,指男子三十六岁和女子三十二岁以前的生活。活过了这一段就是活满了,再往后就是“贱生”了,不值价了。从这个道理来看,当然是死得早一点好,死得早一点才贵。
雄狮的父母没有理由悲痛。
村里的妇人们围在水水的床头,一个比一个更声情并茂。水水呵,你雄狮活一世也没饿过饭,几多好哩。你雄狮活一世也没有受过冻,几多好哩。你雄狮没看见爹死,没看见娘死,没走在兄弟姊妹的后面,不伤心不伤意,几多好哩。老天要是让他再活,也就要收婆娘了,要单门独户过日子了,今天同兄弟争个坛子,明天同姊妹争个碗,有时候还要同爹娘红起颈根吵一场,有什么意思?伏天里打禾,你不是没有看见过,上面日头烤,下面热水蒸,一天两头都是走黑路,一早上下到田里,是禾是草还要靠手摸。腊月里修水利,你也不是没有看见过,肩上磨得皮肉翻,打起赤脚往冰碴子上踩,冻得尿都屙在裤裆里。有什么好呢?你雄狮这一走,一点苦都没轮上,甘蔗咬了一头甜的,骨头啃了一头有肉的,一声喊去了,面前还有爹疼,有娘疼,有这么多叔子伯子热热闹闹送,真真是值得——你要往宽处想呵。
她们又说起上村的一个老倌子,五保户,儿女都在前头走了,现在一个人活得同狗一样,跛着个腿,连口水都不得进屋,遭尽了孽。水姑娘你想想看,要是你雄狮命长,活个贱生,你不是害了他?
她们一致认为,人都应该早死,她们现在死不了,实在是没有办法。只有雄狮死了个好时候,只有他有这份福气。
水水总算不再哭了。
贱
老人家互相见了,总要问候一句:“你老人家还贱不贱?”意思是你的身体还好不好。打听老人的情况也常用这个词,比如:“盐早的娘还贱得很,一餐吃得两碗饭。”
在马桥的语言里,老年是贱生,越长寿就是越贱。尽管这样,有些人还是希望活得长久一点,活得眼瞎了,耳聋了,牙光了,神没了,下不了床了,认不出人了,活着总还是活着。
大概是出于一些好心人的意愿,“贱”的这种用法很少见诸文字。记录方言的时候,“贱”多是转换成了谐音的“健”。健不健,倒也文通字顺,成了一句平常问语,淡去了人生的严厉色彩。
照这种说法,马桥最贱的是一个五保户,跛子,叫梓生爹。到底活过多少岁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反正活得儿子死了,孙子死了,曾孙子都夭折了,他还一跛一跛地活着。他活得有些着急,下定决心去上吊,绳子断了;下定决心去投塘,跳下去才发现塘里的水不够深。有一天晚上,他去志煌家借个碗,水水举着油灯开门,首先看见老人一张脸,细一看,还发现老人身后有两只发亮的圆球,像两盏灯。她有些奇怪,把油灯举得更高一些,这才一身发软:哪里是两盏灯?原来是一个毛茸茸的大脑袋在梓生爹身后呼呼呼地喘气,耸起的背脊在黑暗中隐隐游动。
是一只老虫!——两盏灯呵呵呀是老虫的眼睛!
水水不记得自己叫喊了没有,只记得一把将老人拉进门,然后紧紧地把门堵住,插上木闩,加上两把锄头顶住。
她吐匀气之后,从窗子里偷偷朝外看时,地坪里已经空空的了,只有淡淡的月光在悬浮。两盏灯已经走了。
后来的日子里,老虫再也没有出现过,大概只是在马桥偶尔过一下路而已。梓生爹对此事没有丝毫庆幸,倒有满心的悲哀。他说:“你们看我活得贱不贱?连老虫都嫌我没有肉,跟了一路都懒得下嘴。你说说这号人还活着做什么呢?”
荆界瓜
说起荆街,很多马桥人不知道,马桥附近的很多人也不知道——尤其是年轻后生们。
荆街已经消失多年了。从县城出东门三华里路再渡罗水,见一片平畴,种棉花或红薯,靠北的一面地势略略升高,上面有一些乱石荒草,还搭了一两个守夜人的草棚子。再靠近看,很可能看到深草里的牛粪或者野鸡窝,或者一只破草鞋。这就是荆街,现在被人们写成“荆界”、“井界”,或者“荆界围子”。后生们很难知道这里原来也是“街”,居然有百多户人家的热热闹闹,有远近闻名的一大赫然孔庙。
荆街成了一个没有实际意义的名字,已经荒芜。
荆街只是在关于马文杰的故事里才得以沿用,才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地名。即使如此,它也不过是在一部分人那里,将不可避免的荒芜向后推延几十年而已。当年的“规劝犯”暴动一案,就是发生在这里。五十多个“规劝会”的投诚杆匪头目,在集中学习的最后阶段,奉命参加劳动,挖一口水塘。他们挖的挖,担的担,大汗淋漓忙了三天,刚刚把水塘挖出个样子,隐在屋顶上的机枪突然咚咚咚地响了——一种乍听起来十分陌生的声音,十分遥远的声音。弹雨卷起一道旋风,呼啸而来。没有感觉到子弹穿过肉体,但身后的泥坡尘雾飞扬,沙粒四溅,明明是有什么东西在他们肉体的那一边爆响同时又在他们肉体的这一边绽开一连串尘雾的花朵。他们也许开始明白,金属是怎么回事,速度是怎么回事,金属的子弹穿过肉体是一个多么顺畅多么迅速以及多么难以察觉的瞬间。最后,他们陆续倒在自己刚刚挖好的土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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