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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画(第5页)

村里好些后生想跟他学这一手,但没有人学得会。

他差一点参加了我们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他兴冲冲地应邀而来,一来就修油灯,就做锣锤,就用歪歪斜斜的字在红纸上写什么宣传队制度,事事都很投入。对什么人都笑一笑,因为太瘦,脸盘子小,笑的时候下半张脸都是两排光洁白牙。但他只参加了一天,就没有再来了,第二天还是去岭上打岩头。复查去喊他,许给他比别人高两成的工分,也没法让他回转。

主要原因,据说是他觉得新戏没有味道,他的锣鼓也没有施展天地。什么对口词、三句半、小演唱、丰收舞,这些都用不上双狮来凑兴。好容易碰上一出革命样板戏,是新四军在老百姓家里养病,才让他的双狮露个头,导演一挥手就宰了。

“我还没打完!”他不满地大叫。

“光听你打,人家还唱不唱呵?”导演是个县文化馆派来的,“这是一段文场戏,完了的时候你配一个收板就行了。”

志煌阴沉着脸,只得再等。

等到日本鬼子登场,场上热闹了,武场戏开始了,可以让志煌好好露一手了吧?没料到导演更可恶,只准他敲流水点子,最后响几下小锣。他不懂,导演就抢过锤子,敲两下给他看。“就这样,晓得不?”

“什么牌子?”

“牌子?”

“打锣鼓也没个牌子?”

“没有牌子。”

“娃崽屙屎一样,想丢一坨就丢一坨?”

“你呀你,只晓得老一套,动不动就滚绣球滚绣球。日本鬼子上场了,滚什么绣球呢?只能让他们屁滚尿流!”

志煌无话可说,只得屈就。整整一天排练下来,他的锣鼓打得七零八落,不成体统,当然让他极端失望,只得告退。他压根上看不起导演,除了薛仁贵、杨四郎、程咬金、张飞一类,他也根本不相信世界上还有什么好戏,不相信世界上还有很多他应该惊奇的事物。给他讲一讲电影戏特技,讲世界上最大的轮船,讲地球是圆的因此人一直往前走就可以回到原地,讲太空中没有重力一个娃崽的小指头也举得起十万八千斤,如此等等,他统统十分冷静地用两个字总结:

“诳人。”

他并不争辩,也不生气,甚至有时候还有一丝微笑,但他舔舔嘴巴,总是自信地总结:“诳人。”

他对下放崽一般来说多两分客气,对知识颇为尊敬。他不是不好奇,不好问,恰恰相反,只要有机会,他喜欢接近我们这些读过中学的人,问出一些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他只是对包括马克思著作在内的各种新事物疑心太深,对有关答案判断太快,太干脆,常常一口否决没有商量余地:

“又诳人。”

比方,他是看过电影的,但决不相信革命样板电影里的武打功夫是练得出来的。“练?拿什么练?人家是从小就抽了骨头的,只剩下皮肉。莫看他们在台子上拳打脚踢,打得你眼花,一下了台,连担空水桶都挑不起。”

在这个时候,你要说服他,让他相信那些武打演员的骨头还在,挑水肯定没有问题,比登天还要难。

火焰

这个词抽象而且模糊,很难有什么确义。如果你说你不相信鬼,没有看见过鬼,马桥人就会一口咬定:那是你“火焰”太高的缘故。

什么是火焰呢?

如果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也可以换一种提问的方式:什么人的火焰高呢?马桥人会说:城里的人,读书人,发了财的人,男人,壮年人,没生病的人,公家人,在白天的人,无灾无难的人,靠近公路的人,在晴天的人,在平川地的人,亲友多的人,刚吃饱的人……当然还有不信鬼的人。

这里所涉及到的,几乎是人生问题的全部。

揣测和推导他们的意思,火焰通常是指一种状态:在人生所有相对弱势的处境里,人的火焰便低微了,熄灭了,于是眼前就有鬼魅丛生。所谓“穷人多见鬼”的俗语,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我想起了我的母亲,她是读过新学的,当过教师,从来不相信鬼。一九八一年夏天她因为背上长了一个大毒疔,病得常常处于半昏迷状态,于是就看见了鬼。她半夜里惊恐地叫起来,哆哆嗦嗦退缩到床角,说门后有一个人,姓王的妇人,是要来谋害她的鬼,要我拿菜刀把那妇人杀死——这样的情况一再出现。在那一刻,我想起了“火焰”这个词。我想,她现在肯定是火焰太低了,所以看见了我无法看见的东西,进入了我无法进入的幻觉。

她后来并不记得发生过的事。

知识力无疑是火焰的重要内容之一,是现实生活中强势者的标志,它推动了革命、科学与经济发展,所及之处,鬼影烟消,鬼话云散,前面一片阳光。问题在于,如果像马桥人理解的那样,火焰只是相对而言,强势在更强势面前也成了弱势,那么驱鬼就差不多是一个不可过于乐观期待的目标。知识力也有受挫的时候,不够用的时候,在强大现实面前分崩瓦解的时候。我的母亲是不信鬼的。当她的理智无法抵挡一个毒疔的时候,鬼就来了。现代人也是不大相信鬼的,当他们的理智能量无法解决战争、贫困、污染、冷漠之类难题的时候,无法消除内心中沉重的焦虑的时候,即便在二十世纪最科学最发达的都市里,也会有形形色色鬼的迷信复活。即便在较为彻底的某些无鬼论者那里,在完全知识化的现代人那里,也可能有鬼的形象(请想一想现代派的绘画),可能有鬼的声音(请想一想现代派的音乐),可能有鬼的逻辑(请想一想现代派的超现实诗歌或小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现代主义文化是这个世纪暗生的最大鬼蜮之一,是闹神闹鬼的学院版本,源于现代社会里火焰低的人:乡下的人,读书少的人,贫穷的人,女人、儿童和老人,生病的人,遭灾遭难的人,非公家人,不靠公路的人,亲友少的人,在夜晚的人,在雨天的人,不在平川地的人,正在饿着的人……还包括相信鬼的人。

查一查每一位重要现代主义作家和艺术家的传记,不难发现,上述火焰低的人那里,常常有他们的身影和闪亮的眼眸。

我是无鬼论者。我常常说,马桥人发现的鬼,包括他们发现的外地来鬼,都只能说马桥话,不会说普通话,更不会说英语或法语,可见没有超出发现者的知识范围。这使我有理由相信,鬼是人们自己造出来的。也许它只是一种幻觉,一种心象,在人们肉体虚弱(如我的母亲)或精神虚弱(如绝望的现代派)的时候产生,同人们做梦、醉酒、吸毒以后发生的情况差不多。

面对鬼,其实就是面对我们自己的虚弱。

这是理解火焰的思路之一。

因此,我怀疑马桥人根本没有发生过一个所谓黑丹子的故事(参见词条“走鬼亲”),根本没有什么铁香的转世。在我重返马桥的时候,复查就断然否认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斥之为妖言惑众,无稽之谈。我相信复查的话。当然,我并不是怀疑那些声称亲眼看见了黑丹子的人是蓄意骗我,不,他们也许没有这个必要。我只是从他们七零八落而且互相矛盾的描述片断里,看出了这个故事的可疑。我曾追问故事的结局:黑丹子现在哪里?她还会来马桥么?……他们都支支吾吾。有的说,黑丹子吃了红鲤鱼,吃了这种鱼的人就记不得前世的事情了,因此不会再来了。有的说,黑丹子跟着她舅舅到南边沿海城市赚钱去了,已没法找到了。还有人说,黑丹子怕本义——这种说法的意思是:她没有脸面也没有勇气再来。

没有一个确切的结局。

当然也不需要一个确切的结局,让我来一一地较真。我毫不怀疑,整个故事不过是他们火焰低迷时的产物,是他们一个共同的梦幻,就像我母亲在病重时看到的一切。

人们希望看见什么的时候,这个什么总有一天就会出现。人们可以用两种手段实现之:火焰高的时候,用革命、科学和经济发展;火焰低的时候,用梦幻。

人和人是不可能一样的。如果我不能提高多数马桥人的火焰,我想,我也没理由剥夺他们梦幻的权利,没理由妨碍他们想象的铁香重返马桥,与她嫂嫂越过生死之界在荷塘边抱头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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