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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画(第7页)

另一件可疑的旧物,是一口大铁锅,已经有了缺口和长长裂纹,丢在公家的谷仓后面的林子里没人理会,锅底积满了腐叶和雨水。锅大得惊人,一锅足足可以煮上两箩筐饭,搅饭的勺子至少也要大如耙头。没有人说得清:这口锅以前是谁的?为什么需要这么大的锅?锅的主人后来又为什么丢弃了它?如果用这口锅给长工做饭,主人一定是大庄主。如果用这口锅给兵丁做饭,主人一定是不小的将军。这些猜想都足以使我心惊。

最后,《平绥厅志》描述的繁荣,在马桥上弓的一幢老屋上还残存了一角。那是青砖大瓦屋,大门已经没有了,据说大门前的石头狮子也在革命的时候被人砸了,但差不多高至人们膝盖的石头门槛,还显示出当年的威风。屋里偶有一扇没有被人拆走的窗户,上面的龙飞凤舞,精雕细刻,还有一股富贵气隐隐逼人。本地人把这幢无主的楼房叫做“神仙府”,有一种戏谑的味道。我后来才知道,神仙是指几个从不老实做田的烂杆子,又名马桥的“四大金刚”——他们很长一段时间里就住在这里。

我到神仙府去过一次,是受干部的派遣用红黄两色油漆到处刷写毛主席语录牌,不能漏下这一个角落。我去的时候,知道神仙府的金刚们或是谢世或是出走,现在只留下一个马鸣。他不在家,我在大门口咳了几声未见回音,只好怯怯地被几级残破的石阶诱入这一洞尘封的黑暗,在一团漆黑中有灭顶者的恐惧。幸好,侧身探进右厢以后,屋角缺了几片瓦,漏下一柱光线,让我的双目绝处逢生,最终有所依附。我慢慢才看清,这里有一片砖墙不知为什么向外隆胀,形如佛肚。这里的木板壁全是虫眼,遍地是草须和喳喳作响的碎瓦碴儿。靠墙有一口大棺木,也用草须覆盖,还加上一块破塑料布。我看见了主人的床,是墙角草窝中一块破席,上面有一堆黑如烟尘的棉絮,大概是暖脚的那一头,用一根草绳紧紧地捆成一束,显示出主人御寒的机智。草窝的旁边,有两节旧电池,有一个酒瓶和几个彩色的纸烟盒,算是神仙府对门外世界的零星捕获。

我的鼻尖碰到了一团硬硬的酸臭,偏过去一点,又没有了。偏过来一点,又有了。我不能不觉得,臭味在这里已经不是气体,而是无形的固体,久久地堆积,已凝结定型,甚至有了沉沉的重量。这里的主人肯定蹑手蹑脚,是从来不去搅动这一堆堆酸臭的。

我也小心避开固体的酸臭,找到一个鼻子较为轻松的地方,做了一块语录牌,即“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平时半干半稀”一句,希望对这里的主人有所教育。

我听得身后有人感叹:“时乱,必乱时矣。”

我身后有一个人,走路没有脚步声,不知何时冒了出来。他瘦得太阳穴深陷,过早地戴起了棉帽,套上了棉袄,笼着袖子冲着我微笑,想必就是主人了。他的帽檐如这里的其他男人们一样,总是旋歪了一个很大的角度。

问起来,他点点头,说他正是马鸣。

我问他刚才说什么。

他再次微笑,说这简笔字好没道理。汉字六书,形声法最为通适。繁体的时字,意符为“日”,音符为“寺”,意日而音寺,好端端的,改什么改?改成一个“寸”旁,读之无所依循,视之不堪入目,完全乱了汉字的肌理,实为逆乱之举。时既已乱,乱时便不远了呵。

文绉绉的一番话让我吓了一跳,也在我的知识范围之外。我赶忙岔开话题,问他刚才到哪里去了。

他说钓鱼。

“鱼呢?”我见他两手空空。

“你也钓鱼么?你不可不知,钓翁之意不在鱼,在乎道。大鱼小鱼,有鱼无鱼,钓之各有其道,各有其乐,是不计较结果的。只有悍夫刁妇才利欲熏心,下毒藤,放炸药,网打棒杀,实在是乌烟瘴气,恶俗不可容忍,不可容忍!”他说到这里,竟激动得红了脸,咳了起来。

“你吃了饭没有?”

他捂着嘴摇了摇头。

我很怕他下一句就找我借粮,没等他咳完就抢占话头:“还是钓了鱼好。好煮鱼吃。”

“鱼有什么好吃?”他轻蔑地哼了一声,“食粪之类,浊!”

“那你……吃肉?”

“唉,猪最蠢,猪肉伤才思。牛最笨,牛肉折灵机。羊呢,最怯懦,羊肉易损胆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种说法我真是闻所未闻。

他看出我的疑惑,干干地笑了。“天地之大,还怕没什么可吃?你看看,蝴蝶有美色,蝉蛾有清声,螳螂有飞墙之功,蚂蟥有分身之法,凡此百虫,采天地精华,集古今灵气,是最为难得的佳肴。佳肴。啧啧啧……”他滋味无穷地咂嘴咂舌,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去他的窝边取来一个瓦钵,向我展示里面一条条黑色的东西。“你尝尝,这是我留着的酱腌金龙,可惜就这一点点了,味道实在是鲜。”

我一看,金龙原来就是蚯蚓,差点翻动了我的五脏六腑。

“你尝呵,尝呵。”他热情地咧开大嘴,里面亮出一颗金牙。一口黄酱色的馊气扑面而来。

我赶快夺路而逃。

以后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见他,几乎没有机会碰到他。他是从不出门做功夫的,他们四大金刚几十年来是从不沾锄头扁担一类俗物的。据说不论哪一级的干部去劝说,去训骂,甚至去用绳索捆绑,统统无济于事。如果威胁要送他们去坐班房,他们就表示求之不得,到了班房里还省得自己做饭吃哩。其实他们已经很少做饭了,对班房的向往,不过是他们图谋把懒推到一种绝对、纯粹、极致的境界。

他们并不打伙,也从无饮食的定时,谁饿了,就不见了,回来时抹着嘴,可能已吃了什么野果野虫,或者已在人家的地上偷了一个萝卜或者包谷,生生地嚼下肚而已。若是烧上一把火煨熟来吃,已经算是辛苦万分劳累不堪的俗举,要被其他金刚耻笑一番。他们一无所有,对神仙府的产权当然也是糊糊涂涂。但他们又无所不有,用马鸣的话来说,“山水无常属,闲者是主人”,他们整日逍遥快活,下棋,哼戏,观风景,登高远望,胸纳山川,腹吞今古,有遗世而独立羽化而登仙的飘逸之姿。在地里做功夫的人当初看见他们“站山”,免不了笑。他们不以为然,反过来笑村里的人终日碌碌,吃是为了做,做是为了吃,老子为儿子做,儿子为孙子做,一辈子苦若牛马,岂不可怜?纵然积得万贯家财,但一个人也身穿不过五尺,口入不过三餐,怎比得上他们邀日月为友,居天地为宅,尽赏美景畅享良辰大福大贵!

到后来,人们再看见他们白日里这里站一站,那里瞅一瞅,也就见多不怪,不去管它。

四大金刚中的尹道师,有时候还去远乡做点道场。胡二则去过县城讨饭,一去就个多月不回村。县里发下话来,说马桥的人进城讨饭影响太坏,村里应该严加管束,实在有困难的就应该扶助救济,搞社会主义不能饿死人。老村长罗伯无法,只好叫会计马复查从仓里出了一箩谷,给神仙府送去。

马鸣是很硬气的人,瞪大眼睛说:“非也,人民群众血汗,你们拿来送人情,岂有此理!”

他反倒有了道理。

复查只好把一箩谷又扛了回来。

马鸣不吃嗟来之食,甚至不用他人的水。他没有为村里的井打过石头,挑过泥巴,就决不去井边取水。他总是提着他的木桶,去两三里路以下的溪边去,常常累得额上青筋突暴,大口喘气,一桶水压得全身几根骨头胡乱扭成一把,走两步就要歇三步,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地哎哎哟哟。有人见此情形有点同情,说全村人的井,就少了你的一口水?他咬紧牙恨恨地说:“多劳多得,少劳少得。”

或者标榜他的臭讲究:“溪里的水甜。”

有人敬过他一碗姜盐芝麻茶,定局要他喝下去。他喝后还没走出十步,就哇哇哇地呕吐起来,吐得悬涎悠悠两眼翻白。他说不是他不领情,实在是他的肠胃沾不得这等俗食了,这井里的水一股鸭屎味,如何入得了口呵?当然,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受过他人之惠,比方他身上那件无论冬夏都裹着的棉袄,就是村里给他的救济。他开始坚辞不受,直到老村长改了口,说这不是救济,算是请他给村里帮个忙,不要再穿得破破烂烂到外面去坏了马桥的脸面,他这才成人之美,助人为乐,勉勉强强把新袄子收了下来。而且以后每提起这件事,就像吃了天大的亏,说不看他老村长上了年纪,他断断不会给这个面子——这袄子烧骨头,无病也会穿出病来。

他确实不怕冷,时常在外面露宿,走到什么地方不想走了,一个哈欠,和衣倒下,盘成一个饼,有时盘在檐下,有时盘在井边,也没见他盘出什么病来。用他的话来说,睡在屋外上可以通天气,下可以接地气,子时纳阴中之阳,午时采阳中之阴,是最补身子的。他又说人生就是一梦,人生最要紧的就是梦。睡在蚁穴边可做帝王梦,睡在花丛里可做风流梦,睡在流沙前可做黄金梦,睡在坟墓上可做鬼神梦。他一辈子什么都可以少,就是梦少不得。他一辈子什么都可以不讲究,就是睡的地方不可不讲究。他最可怜世人只活了个醒,没有活个觉,觉醒觉醒么,觉还在前。不会做梦的人等于只活了一半,实在是冤天枉地。

他的这些话,都被人们当做疯话,当做笑话。这使他对村人的敌意日益加深,在公众面前更多地出现沉默和怒目。

确切地说,他是一个与公众没有关系的人,与马桥的法律、道德以及政治变化都没有任何关系的人。土改、清匪反霸、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社教四清、“文化大革命”,这一切都对他无效,都不是他的历史,都只是他远远观赏的某种把戏,不能影响他丝毫。办食堂的那一年,有一个外来的干部居然不谙事,把他一绳子捆到工地去劳改,结果无论如何棒打鞭抽,他还是翻着白眼,宁死不劳,宁死不立——硬是赖在泥浆里打滚不站起来。而且既然来了就不那么容易回去,他口口声声要死在那个干部面前,干部走到哪里他就爬到哪里,最后还是被别人七手八脚抬回神仙府去。他不打算做人,就比任何权威更强大。他轻易挫败了社会对他的最后一次侵扰,从此更加成为了马桥的一个无,一块空白,一片飘飘忽忽的影子,以至后来的成分复查、口粮分配、生育计划乃至人口统计——我协助村里做过这样一些工作——谁也没有想起还有一个马鸣,不觉得应该考虑到他。

全国的人口统计里,肯定不包括他。

全世界的人口统计里,肯定不包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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