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亢反严禁,当杀不赦
入夜时分,本该就寝的朱翊钧,正躺在床榻上,双手交扣放在上腹,睁着眼晴呆愣地看着房梁。
失神的模样下,却是在回想着白日巡视大兴县的见闻,
尤其那一句「没闺女就只配种下田」,一直在朱翊钧脑海中循环不止。
他当然知道是什麽意思,不止他知道,在场的一众高官显贵,同样了然于心借贷,是一门古老的行业。
有史以来,官贷要略早一些,《周礼》有记,凡民之贷者,与其有司辨而授之,以国服为之息。
私贷紧随其后,首先有载的是苏秦「贷人百钱为资,及得富贵,以百金偿之苏秦与谁借贷且不论,但其中暴利,不言而喻。
也正因如此,从古到今,那些有一定产业的有「识」之士,大多会选择这个左脚踩右脚的投资方式。
寺观便是个中翘楚。
道门还好些,走通了上层路线,在人前往往显得收敛而体面。
而走底层路线的佛门,吃人的模样就不太方便藏着掖着了。
直接一些的寺庙,乾脆入教的时候直言不讳告诉信众,「凡有来入教的,先着上二十两银子,把这二十两银支,生着利钱,修桥补路,养老济贫。」
委婉一些的,便是借贷了,大和尚多是「贷于人,而复贷人,而更营之,而又以能与人取之。」
至于利息。
读书人利息低一点,三年翻一倍,譬如李生便「因负了寺僧慧空银五十两,
积上三年,本利该百两,遭和尚终日索债。」
自耕农丶小商户则高一些,两年翻一倍一一「山顶有寺,供五福神,必到佛前借本,持其所挂褚去,年以四成五还利。」
高达四成五的年利,自然不是谁都能还得起的。
于是,作为抵押的商铺丶田亩,便顺理成章地落入大和尚手中。
慈悲的佛爷,会顺带解决破产自耕农丶商户的就业问题,雇佣为佃户丶寺观杂工之类。
倘若是兴致稍高的佛爷,便会讨要其媳妇丶女儿,以佛法开光后,才会施舍一条活路。
往往有人会觉得,不借贷不就从根源化解了这场悲剧麽?
这就太过强人所难了,老百姓抵御风险的能力,根本不可能活的这麽游刃有馀,一场天灾,一轮人祸,一次大病,总有周转不开的时候。
这就是土地兼并的冰山一角,同样也是如今大明朝吃人的主流方式之系统性地吃人一一张三不被吃,总有李四被吃。
朱翊钧当然都清楚,甚至还清楚得滚瓜烂熟,鞭辟入里。
但是,他所有的了解,在史书亦或者奏疏上,从来都是寥寥文字。
这跟活生生的人,将其苦难赤裸裸地丶鲜血淋漓地呈现在眼前,有着截然不同的感触。
就好似他白日见得赤民时候的窘迫一样,
赤民二字,无论在何时何地,都有着无与伦比的政治正确。
这个集合所织成的大旗,无论是他的前世今生,都将其举在手中挥舞不断,
奔走呼号。
但,集合始终是集合,并不真切。
在今生,生民之倒悬,不过奏疏上的一行字;在前世,百姓的困顿,更只是报告上的一串数目。
在意归在意,忧心归忧心,但始终缺乏一份实感。
只有当面所见,亲眼见到这些赤民饱受欺凌丶任人宰割的苦难时,那种复杂的情绪一一亲切丶距离丶隔阗丶隐丶愧疚丶共鸣丶决心一一才瞬间涌上他的心头,翻腾不止,后劲十足。
也只有这种时候,朱翊钧才能真切意识到,什麽叫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想到这里,朱翊钧只觉愈发难眠。
他看了一眼窗外朦胧的月光,乾脆掀开被子翻身坐起,而后将衣物随意披在身上,推门而出。
今夜本应在县衙之中落脚,但城中人多眼杂也就罢了,区区县衙,委实太小了点,装不下这一行二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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