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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抡才大典笔削褒贬(第1页)

皇极殿内。文武百官各具公服,侍立如常仪,静静等着皇帝。应试的贡生们,已经由礼部官引至大殿丹内东西列,朝北序立一一丹就是殿外的台阶,都在考场外等着呢。至于考试的地点,光禄寺昨日便已经备试桌于两房,就等皇帝来开题走个过场,贡生们便可以就试了。太阳渐渐爬升。某个时候,鸿胪寺突然唱了一声皇帝升殿。紧随其后的,便是三响净之声。皇帝来了!所有人当即一个激灵,打起了精神。果不其然,皇帝身着常服,在一众内臣丶礼官的拱围之下,千呼万唤始出来。贡生们被要求低头不看,却没几个人能心中半点波澜不兴。除了前几日已经见过皇帝的,其馀贡生此时大多偷偷晃动眼珠用馀光打量皇帝。直到皇帝的背影消失,贡生们才重新垂下目光。殿试仪是抢才大典,凡大典便自有规制,文武百官少不得一场叩拜。所以,当朱翊钧走进皇极殿时,文武百官立刻一片跪倒。朱翊钧施施然走上御阶,缓缓落座:「众卿起身侍班。」百官口呼谢恩,各自起身站回班次。而后,执事官举策题桌案于殿中,恭请策题内侍官以策题付礼部官,置于案上。执事官王希烈看着张宏放在桌案上的策题,当场便是一惊。这分明就不是礼部出的那几题!他悄然看了皇帝一眼,只见皇帝面无表情,仿佛一无所知。这时候鸿胪寺官已经开始让贡生入殿了,王希烈只觉得自己进退维谷,骑虎难下。换作先帝,他这时候说不得已经动念,想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了。奈何,今上不是个胡来的人。王希烈心念电转,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他高举策题案,由左阶缓缓降退,按着典仪的流程,将策题案置于御道正中。贡生们低着头,手忙脚乱跟在鸿胪寺官身后,鱼贯而入。「考生行五拜三叩头礼!」鸿胪寺官赞道。贡生等慌而不乱,拜手稽首四拜,后一拜三叩头。朱翊钧抬手示意免礼,缓缓开口:「朕以冲年履祚,未烛于理,惟仰遵我皇考遗命,讲学亲贤,日勤劝览,细大之务悉咨辅臣,以求殿中夙夜孜孜,罔敢暇逸,亦欲庶几乎诗书所称,无坠我二祖八宗之不绪。」这是策题的起手式,大同小异。反正就是皇帝希望国家好好地,但是一人计短,所以要问策于贤。随着皇帝开口,王希烈随举策题案于丹东,眼观鼻,鼻观心起来。朱翊钧不疾不徐,娓娓道来:「朕惟君天下者,兴化致理,政固多端,然务本重农,乃其大者。《书》言先知稼艰难,乃逸。」「朕尝恭诵我太祖高皇帝《藉田》谕,成祖文皇帝《务本训》,乃知王业所由兴,民生之不易。」「今啼饥号寒之民,不惟见于穷僻壤之所,而通都大郡亦或有不免焉。」「四方百姓失地者众,未尽归农也。」「何以使人皆力本而不失业?」政之大者,在于农事,无论是《尚书》,还是朱明祖训,都是这麽说的,但如今本朝恰恰对此搞得不太好,百姓失地,食不果腹,皇帝看着着急啊,大家说说该怎麽办呢?内阁丶礼部丶翰林院诸臣听到这里,齐齐抬头。这··礼部出的策论,没有这道吧?礼部左侍郎诸大绶最是清楚,他忍不住偷摸伸出手,戳了戳站在自己前一位的马自强。后者由着诸大绶搞小动作,就是低着头不说话。内阁吕调阳则是有些惊讶地看向张居正,目光中透出徵询。后者思索片刻,缓缓点了点头。皇帝虽然没给首辅先生打招呼,但首辅先生还是默契地给皇帝站了台。因为张居正一听皇帝嘴里这话,立刻就摸清楚了脉络,也明白了这一道题,是在为什麽事做铺垫。嘉靖年间财用匮乏,殿试问策的政之大者,往往是税法银钱。隆庆年间鞑屡屡犯边,殿试问策的政之大者,自然而然是治兵修备。如今皇帝将务本重农抬到了政之大者上,所为何事,便不言而喻了这是在为度田做舆论准备,同时也是为其抢才!这可比礼部出的虚头巴脑的试题要实际多了。如此,既然符合新政的方向,内阁自然没有拆皇帝台的道理。至于越过礼部策试出题,对于内阁而言,反倒是细枝末节了,「尔多士习先圣之术,明当世之务,其为朕折衷众论,究其指归,立政何先,或古今异宜,创守殊轨,悉茂明之,以副朕慎始笃初之意,毋泛毋隐。」朱翊钧以最后一句固定式结尾,让贡生们畅所欲言,不要怕说错话,皇帝的胸怀大大地好。而后便轮到礼部官散题,贡士列班跪受,即头就试。典仪也随之结束。等鸿胪寺官唱奏礼毕后,皇帝与文武百官便一齐离殿。考进士跟做学问的路径是不一样的。有些话可以挂在嘴边,但不能真的把自己骗了,否则殿试也不会以策论排名了。把握考官的心理,是考进士的主旨,合二为一句「维新之化」,就将其对皇帝的了解,展现得淋漓尽致。同时也在维新的基础上,开始展开论述「务本重农」之关键。与此同时。李坤则是静坐好半响,都未动笔。不为其他,只是在回忆当日辩经时,皇帝的言行举止。那日他见得皇帝出席,才后知后觉,为何有人特意请他前去观礼。虽然不知道是谁这样神通广大,又愿意大发慈悲但他既然已经踩中了机缘,那麽将这机缘发挥在殿试之中,便是他唯一能做的事。至于还债?日后再说罢。想到这里,李坤终于开始提笔蘸墨「臣对,陛下方且望道未见,求治愈殷,乃特进臣等于廷,俯赐清问,拳拳乎安内固本之策。」「苏轼有言,『君以名求之,臣以实应之』,今陛下以实求之,臣敢不披沥以对扬万一耶?」同样是例行夸赞一番皇帝。但李坤在论述完统领全文的总纲后,并未继续在经典丶祖训丶皇帝身上打转,而是开始论述起时局大弊端。「今皇上诚欲驱天下之民而皆力于本,其道无他,惟遏兼并丶兴度田六字而已矣。」「民终日不食则饥馁随之,乃今挟末技而轻去其田里者,岂民之皆不乐生哉?田兼并耳—」策论各有的答法。体现政治见识的同时,也是为了争一争出身。李坤年纪大了,今年已经三十九,所以,他只求一个二甲出身。二甲官从七品,赐进士出身,三甲官正八品丶赐同进士出身,按照如今的考成法,一级就是三年堪磨,不可不重。至于一甲,他就不敢想了。不过,李坤不敢想,李三才却很是敢想。一甲的翰林编修丶修撰,可比庶吉士又少了三年堪磨。至于他凭什麽这麽敢想?好岁是大院子弟,总是比外人更加了解皇帝。他将父亲所转述的朝中关于皇帝的总结,在脑海中尽数淌过,辅以两次遇到皇帝,其展现的行事作风,逐渐勾勒起皇帝的性情来。半响后,李三才缓缓落笔。「臣对,惟我太祖高皇帝藉田有谕曰,欲财用之不竭,国家之常裕,鬼神之常享,其必由农乎?大哉王言,淳淳乎重农之意也!」「成祖文皇帝务本有训,首举太祖创业之难,次及往古圣贤之君丶昏乱之主,以昭鉴戒。许哉圣谟,切切乎垂裕之心也。」他先是将皇帝所提的祖训列出,提纲领,同时显示知识储备。而后却是笔锋一转,落到皇帝头上,「臣窃闻之《书》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其克相上帝,笼绥四方。则知天之生民,所以左右而曲成之者,其责恒寄之君;而君之主民,所以生养而安全之者,其道实法乎天。」天地生养百姓是为了照顾他们,这种责任只是恰好寄托在君主一人的身上。「夫皇上所居之位非他,乃太祖高皇帝之所相传也,太祖高皇帝非他,乃凤阳之所自起也。」『元政不纲,默货无厌,小擅命,横征暴求,是以万民不忍,共托命于太祖,太祖因而奋其一,扫清秽浊,受天大宝,是以得携而传之皇上。」「夫胡元盛时,幅员广大,士马强壮,无减于今日之天下,而太祖乃以布衣取之,如摧枯拉朽焉,何哉?」「赋税繁兴,子民流离;货币糜烂,百姓失业也!」今上的帝位怎麽来的?是太祖高皇帝一代代交托的责任,太祖高皇帝的帝位又是怎麽来的?是前元残暴,遭万民厌弃,万民共同将天命托付给了太祖皇帝。「皇帝陛下言,百姓失地者众,未尽归农,此陛下天命之所在,不可不重!」「是故,今重本当以务农;安置失地之民,未必不可通商。农商同兴,两难自解!」众人服饰摩擦之声,与试卷翻动之声交杂,反而愈发显得殿内安静非常。海瑞坐在不起眼的角落。一板一眼地下笔。虽说他已经是绯袍大员,此来只是补一个出身而已,哪怕最后一名也不影响他铺平九卿的门槛。但海瑞还是用心尽力地写出自己的答案。「臣对,屯种之田乾没于豪右,湖山斥卤制于权门,奸豪欺隐,游食助纣,是有皇帝陛下谓之啼饥号寒之民。」「臣亲见,海南诸县,农夫耕种,以天灾人祸失之薄田,以骨髓尽枯失之佃租,故惟采菱湖中。然菱角尖锐,常伤其指,血流不止,致面目憔悴,状若鬼魅。至臣离海南时,菱湖亦为豪右所兼并,收采菱者月租二两四钱。」「故,今当务之急,乃制田之见存者,履亩而正界———」海南跟云南差不多,在科举界都是穷乡僻壤一般的存在。作为海南举人出身的海瑞,为官后也没有太多功夫深入研究经典,那些华丽的措辞,在他文中几乎难以看到。他只是从基层工作多年的角度,作出了一副写实的答卷。时间渐渐流逝。墨迹爬满了一张张试卷。贡生们在殿内答题。朝官则多是各自回衙门坐班。只有皇帝与首辅次辅三人,漫步在皇极殿外的平台,谈论着什麽事情。「天顺八年,命于内阁官会同吏礼二部出题,考选庶吉士。」「弘治六年奏准,每科一选,年岁四十以内者,各录其平日所作古文十五篇以上,限一月以内投送礼部。」「礼部阅试讫,编号分送翰林院考订。文理可取者,将各人试卷记号糊名,封送内阁,照例考选。」高仪将选庶吉士的流程大致给皇帝介绍了一二条件大致就是年轻;青词写得好;通过内阁丶吏部丶礼部组织的自主选拔考试。朱翊钧好奇道:「平日所作古文十五篇?那平日撰文不足十五篇又如何?」既然说是古文,那就肯定不能是诗词了。赋这玩意儿,平日可未必会写这麽多。高仪耐心解释道:「所以礼部限时一月,就是给诸进士补齐十五篇古文的。」朱翊钧恍然,那就得赶稿了。赶稿好啊。他点了点头,示意高仪继续说:「那选上庶吉士之后呢?」高仪跟在皇帝身后,慢慢着步子:「送翰林院,命学士等官教习。学业成者,除翰林官外,二甲除编修,三甲除检讨,继续深造。」『余者兼除科道丶部属郎中主事等官。」朱翊钧哦一声。旋即摇了摇头,回头看了一眼张居正,斟酌道:「二位先生,选庶吉士,是为阁部大臣储才,如此并无不妥。」「但,今科进士四百馀人,其增取一百馀,乃以今日之考成法丶明日之度田,填补州县堂官,各省三司骨干。」「若是尽数放在翰林院中修习课业,恐怕仍旧不能补足各部司衙门丶州县堂官的缺额。」大家共事的时间也不短了。现在皇帝屁股一翘,拉屎还是撒尿,两位辅臣已经一目了然了。两人对视一眼。张居正无奈地摇了摇头:「陛下若是想将庶吉士下放到省府州县,单叫内阁私下说理,实在是为难臣等这老骨头了。」听弦听音。皇帝这言语,显然是想给庶吉士们放到地方上去磨砺。张居正毫不客气地摇头拒绝,只差把不现实三个字直接说出口了。朱翊钧好奇看向张居正:「元辅的意思是,内阁也做不了主?那朕去将大宗伯叫来?」张居正制止了皇帝让人去请马自强的动作,无奈道:「大宗伯要是摊上这事,恐怕不想致仕也得致仕了。」三人走到阑干处,凭栏而立。高仪在一旁斟酌片刻,委婉补充道:「陛下,这事不是一纸诏令就能通行的事。」「将庶吉士扔到地方-----实在过于折辱人了,届时恐怕要生出事端来。张居正更是直接:「要是这样折辱庶吉士,弃官都是小事,只怕届时免不得以头抢地,血溅皇极殿。」「届时上下震动,必然又是一场乱子。」儒生最讲尊严。将四十岁以上的同进土放出去做县令也就罢了,庶吉士这种眼高于顶的当世英杰,想放到地方上去?那不是赤裸裸的新朝苛待儒生?要闹出群体性事件的。如今官吏动辄就是「以水土不服改调别用」,或是「惠州苦寒,非国朝善待儒生之成例。」这种环境下,皇帝想搞什麽庶吉士发于州郡,未免有些太为难内阁和礼部了。戳脊梁骨张居正已经无所谓了,就怕乱了大局一一这些人可是真的基本盘。皇帝丶首辅丶次辅,三人只要达成共识,可以说是对朝局一言而决,但如今面对这种涉及到基本盘的事,也不得不慎之又慎。朱翊钧闻言,双手把着阑干,脚抵着最下面,身子前后晃动:「也不尽然要全部发去州府嘛。」话说到一半。张居正皱眉扶住皇帝的腰杆,打断道:「陛下注意仪态。」朱翊钧山山站直身子。他轻咳一声,继续说道:「朕的意思是,可以按自愿原则,将主动提出下到地方的翰林编修丶庶吉土,在仕途上酌情优待。」这就是诱之以利。高仪闻言叹了一口气。他摇了摇头,跟不熟悉儒门生态的皇帝解释道:「陛下,士林之中,名望才是根基,没有庶吉士会自损根基,只为少减年的堪磨。」仕途和名望敦轻孰重,只看多少朝臣对廷杖梦以求就知道了。皇帝许的这点小恩小惠,还不足以让庶吉士「不合群」朱翊钧思索片刻,朝两位辅臣认真问道:「有人领头,是不是会好很多?」两名辅臣一证。对视一眼后,相继点了点头。朱翊钧释怀一笑:「那二位先生不妨先拟个章程出来,至于庶吉士的事,朕届时给他们做做『思想工作』。」还有人还欠他债呢,君父要讨债,不还可不行。有人前头之后就好办了一一国朝有没有成例,在政治阻力上,不可同日而语。庶吉士下地方,哪怕先期只是走过场,都是势在必行的事。两人对皇帝奇怪的措辞见怪不怪。高仪忍不住提醒一句:「陛下注意选拔公正。」朱翊钧敷衍地点了点头。什麽叫注意公正,一甲本来就是皇帝钦点!合法又合理!张居正见皇帝这模样,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突然说道:「既然如此,届时陛下恐怕免不得要时常过问了,否则,某些庶吉士恐怕要在地方为官十数年还不止了。」朱翊钧欣慰地看了张居正一眼一一老张头看事情就是远。这种选调生外放,十几年不按许诺调回核心的事,他可是太懂了。要是上面没贵人记得,管你什麽庶吉土,还是硕博土,就下放吧,一放一个不声。张居正这是在提醒自己,若是放手让内阁或者六部去操办,难免沦为分别党派亲疏的工具一一庶吉士毕竟是储相人选,谁回朝,谁继续待在地方,仕途可谓云泥之别。所以,这事最好是皇帝亲自介入。朱翊钧当即表态:「这是自然,届时庶吉士直接上奏于朕,其历年的考成,也由朕与内阁亲自过目后,再考定评分。」他既然已经准备亲政,这种事也没什麽好遮遮掩掩的。张居正对皇帝的勤政,认可点头。与高仪一同执礼:「臣等稍后便会同礼部,将章程拟出来。」朱翊钧自然是一堆辛苦丶操劳丶费神之类的词不断往外冒。两位辅臣躬身退下。只剩下朱翊钧胳膊撑在阑干上,手掌托着脸,出神眺望。好一会儿后,他才回过神来。伸手招过李进:「李大伴,等殿试结束后,去给李坤送一本《吕氏乡约》,让他好好研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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